草長花穠，在晚風中款款輕擺。華燈初上，是都市裡的點點螢火。剛下過雨，在微涼的空氣中騎著機車，嗅著雨後風中夾雜微塵的特殊氣味，趕赴一場特別的聚會。
猶記得四年前，戰戰兢兢地接下了這一班，每天只能靠拼命禱告來過日子。稍有閃失，班上便雞犬不寧。去年，歡歡喜喜又依依不捨地送這群羽翼似豐又未豐的大孩子們步出校門。在笑容與淚光中，我雙手合十感謝上帝，若不是恩典扶持，我焉能平安無事地陪這群牛頭馬面的恐怖份子走過三年，而且，還在他們身上看到令人驚喜的改變。此時此刻再見他們，已大半脫離國中時的離經叛道和狂飆不羈，成為一個個有點穩重的高中生了。
聚餐後，回家翻翻那幾年的校園週曆手冊。 2004 年的那本裡有好幾片金黃花瓣，記得是那年六月阿伯勒下黃金雨時，我在文化中心旁的紅磚道隨手拾起夾藏於書頁中的。如今，花瓣顏色如故，但時序更迭，人事殊異，近的日子遠了，遠的日子近了。我一一檢視花瓣，拼湊出其時的故事，這些孩子的音容笑貌遂一一浮現。我想，將這些回憶串成項鍊，為這些孩子一一殷殷戴上。
阿皓以前是個火爆浪子，喜怒無常，一點小地震便能引來廣被萬里的大海嘯，殃及無辜生靈。皮哥像條橡皮筋，彈性很大，卻總放任自己在鬆弛狀態。阿樺粗手粗腳卻心細如髮，是個外剛內柔的大男生。小賢心地善良單純，喜歡跟著大夥兒瞎攪和，他沒什麼壞心眼，可是每次罪犯黑名單總有他。阿進小學時曾混過大哥，難得的是在國中身心極不安定的狂飆狀態竟能穩穩地把持自己。小瑋講起話來口沒遮攔，常是各科老師告狀的對象。小羽腦袋靈光，可是懶惰成性。阿淯的心情像月亮，盈虧互見，初一十五不一樣。汪汪簡直就是一攤泥水，搓搓捏捏總不成形。小均愛打電動，打到兩腳差點廢掉。小宇有副金頭腦，許多人望而生畏的數學卻是他的生活小樂趣。阿勛走極端路線，大好大壞讓老師又恨又愛。阿翰耳根子軟，只要有人教唆便做些白目兩光之事，惹得媽媽汗涔涔而淚潸潸。小齊是小木偶皮諾丘，常做壞事卻說不得謊，說謊時兩個有長睫毛的眼睛便眨得厲害，眼神飄忽不敢看老師，每走夜路必遇鬼，只好改邪歸正。阿飛藏不住話，愛在老師跟前絮絮叨叨東拉西扯的，什麼隱密事到他那裡就成了公開的秘密，所以老師愛聽他說話，同學怕他說太多話。悠悠才華橫溢，她的巧手能使陋室生輝，讓喘不過氣來的教室頓成溫馨可愛的童話世界。阿佩巧手慧心，從前如此現在依然如此，看她今天算帳細心的模樣，讓人打從心裡想將她討了來當媳婦。小珍依舊是個
布袋戲迷，千金只為素還真葉小釵莫召奴散盡，夜夜望著牆上的英雄豪傑入眠，夢裡再來個鑼鼓喧天的文武場。小棋已亭亭玉立，還是保有大雄性格，考爛時便將考卷埋在後山，天塌下來有小叮噹頂著。阿芝一樣愛唱歌，和小雯聽同一個 MP3 長大，一人一耳，做同樣的夢。小毓一樣是校花型的美女，動作卻還是男人婆一個，愛和男生吵架打架，以後是個俏護士，各位生病請小心。小雯蕙質蘭心，若這三年來，我是這群孩子的大媽，小雯就是小媽了。小伶看來平和安靜，心裡卻調皮搗蛋，鬼點子也多，功課好，體育也棒。阿芳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高佻纖細的身材，如今已是服裝設計科走伸展台的模特兒。
這些孩子，個個獨特，個個有魅力 …… 。
「君自故鄉來，應知故鄉事，來日綺窗前，寒梅著花未？」身在異鄉的王維，懸念故鄉物事，見著故鄉來人，於是殷勤詢問故鄉種種。掛念那扇美麗的窗子，因為窗下曾有儷影一雙，共看明月同賞寒梅，心繫枝頭上寒梅何時綻放，那是生活中小小的幸福，卻是生命中最大的滿足。因為懸念和關愛，所以心中儘放著這些無關天下的小事。
同樣地，我也輕聲問著這些我曾撫育三個春秋的孩子。我問為了學會幫 中風的奶奶做復健而去唸樹人醫專的小齊：「奶奶好些了嗎？都是媽媽在照顧嗎？」我問父母離異母親又在外地工作的阿進：「還住在原來的房子嗎？ 還是又租了別處又搬家了？媽媽還在外地工作嗎？現在跟誰住？大哥管你 你聽嗎？」我也捏了一把小珍的臉蛋，驚呼道：「哇！皮膚變得光滑又細嫩，原來的月球表面怎麼被妳征服的？」問問以前臉圓圓肚子滾滾，現在卻瘦高 瀟灑的阿樺：「還常帶小妹妹去看金魚嗎？」想起以前曾累得媽媽邊罵邊哭 的阿翰，我望著他，柔聲問道：「媽媽好嗎？」還有阿飛，他的媽媽得乳癌， 全班曾一起寫過卡片致意，我親切地問他：「媽媽身體還好嗎？」再問問文 靜又身手矯捷的小伶：「還打排球嗎？雄女的功課忙不忙？」
每個孩子的回答都是「還好！」。只是，我知道，在這未見面的一年中，他們各自書寫著自己的故事，這些故事豈是三言兩語所能道盡？少年心事，除非鼻青臉腫、頭破血流，否則總歸都是「還好！」
每年的鳳凰花開了又謝，謝了又開。我們在花開花落間呼吸著，生活著，笑著哭著忙著閒著，前進著，回憶著……。人生不過幾十載的花開花落，不過一場又一場鳳凰花的送往迎來。花間漫遊，我為這些孩子祈求 —- 花開時欣喜勿自矜，花落時懷想勿自傷。
在一聲聲的「老師再見」中，我揮別這些喜歡生活重口味且多半還沒嚐過人生難處的孩子。我暗自期許，希望下次再見時，你們因為經歷花開花落而更加成長。